這些人,那些事上週讀了吳念真《這些人,那些事》。這本2010年出版的書,直到今年,仍是排行榜上的暢銷書。吳導的名氣固然有加持作用,但光是作者有名,若書本內容不吸引人,在這時代是很難吸引消費者購買的。書中每個小故事的生命力才更是本書暢銷的原因。

看完本書,我挑了一些讀完後印象深刻的章節。文章內容取自:豆瓣網



老山高麗足5兩
夏霏短評:詼諧、淚中帶笑,轉折很有戲劇性的一篇。看完後印象深刻,忍不住哈哈大笑。


賣菸賣酒賣冰賣點心和零食的小店在村子的路口,是礦工們每天進出礦坑的必經之地,所以早晨、黃昏各熱鬧一次。

早晨當他們習慣聚集在小店前等同伴,一邊聽某人轉述昨晚NHK海外放送的新聞內容,一邊清點入坑的工具和炸藥。

 黃昏再度聚集的時候,他們則是習慣邊吃東西邊聊天,順便讓風吹乾一整天都泡在水裡的膠鞋和腳掌。

 礦工們的腳掌好像都很容易長雞眼或累積厚厚的一層角質,所以每隔一陣子總有人會跟小店的老闆借剃刀,把正好被水泡軟了的雞眼和角質層給削掉。

 做這種事容易「傳染」,只要有人拿出剃刀開始削,之後總是一個接一個削,削到到處都是厚厚的腳皮才罷休。

 那天他們邊削邊感嘆,說村子裡恐怕又要少了個人,因為阿溪他已經彌留狀態的娘昨天從醫院抬回來,擺在廳邊等斷氣。

 也許話講得夠久,有人發現地上那些腳皮都乾了,已變成褐黃色還略帶透明的腳皮像極了切片的高麗參,連軟硬度都像。

 也不知道誰起鬨,有人竟然去小店裡拿來半截裝線香的紅色包裝袋,把那堆腳皮一片片裝進去,然後在上頭認真地寫了字:「正老山高麗足五兩。」

 他們說「足」有另一個意思,就是腳。

 笑聲還沒停,村子裡的喇叭急躁地響起來,說某人家的廚房起火了,要大家去救火;礦工聽完一哄而散,腳皮沒人理,之後也沒人記得這件無聊事。

 幾個月後某個黃昏的小店前,阿溪邀大家過幾天一起來喝他母親的壽酒;老人家奇蹟似地逃過六十九歲傳說中的關卡,反而比以前健壯地準備迎接七十大壽。

 阿溪說「棺材裝死不裝老」真的有道理,多少年輕力壯的礦工可能就在災變的一瞬間過往,而自己的娘在廳邊躺了那麼多天,竟然可以起死回生;「所以,神還是要信的,千萬不要鐵齒。」多年後,好多人都還記得阿溪講這句話時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表情。

 阿溪說他娘從醫院抬回來的第二天,他跑了一趟瑞芳的電信局,打電報通知南部的親戚;回來的路上,他忽然想到媳婦不久就要生產,自己就要當祖父,而阿娘就要當曾祖母,如果她現在就走,豈不是憾事一樁?於是他就合掌向天祈求,說他願意讓一年的壽命給阿娘,讓她至少可以看到第一個曾孫之後才走。

 阿溪說沒想到才一進村子,月光下他看到有東西在路邊閃閃地泛著紅光,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包「正裝老山高麗參,還足足五兩重!」他說:「這分明就是神明的恩賜!」

 結果呢?……有人怯怯地問。

 阿溪說他一回家,馬上抓了一把,慢火燉了一碗,然後自己含著稍稍用力地一口一口「吹」進已經無法吞嚥的阿娘的嘴裡。

 第二天,他分兩次用同樣的方法餵阿娘。

 阿溪說:「沒有人會相信,隔天清晨我們都還在睡,阿娘竟然進來拉我太太的腳,說:幾點了,怎麼還不起來煮稀飯。」

 所有人看著淚光閃閃的阿溪,一片靜默。

 最後終於有人謙卑地出聲說:「阿溪,多準備一桌素菜吧,這一桌就算我們兄弟給你阿娘添壽的。」

 阿溪感動地接受了。

 之後彷彿就成了慣例,只要誰的媽媽過七十歲生日,這些人都會出錢辦一桌素菜給老人家添壽,這一桌他們就習慣稱之為「腳皮桌」。

 誰都知道這個典故的由來,阿溪除外。

◎ 淪陷
夏霏短評:老兵的對話充滿幽默感,樂天的個性和烏龍的誤會,讓這篇文章很可愛!

看景車再也無法前進了,因為積水愈來愈深,前方除了淹在水裡的兩行電線桿勉強標示可能的方向之外,路面已經完全看不見。

我們爬上土堤放尿,土堤外是一大片同樣都被水淹著的墳墓。司機忽然說:「哇,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做永眠黃泉下了。」

有人在土堤下用鄉音很重的國語說:「你們的車讓讓!」

是兩個一前一後拉著手推車的老鄉,車上堆滿了回收雜物。「前面的村子還住人嗎?」我們問。「當然有,我們不就是?」

幾個人挺有默契地幫著他倆推車往前方的村落前進,其實心裡應該都承認我們是以善心為由行好奇之實,

老鄉一邊要我們小心看路,以免摔進路邊看不見的圳溝,一邊說他們的故事。兩人原本在附近守海防,幾年前退伍之後乾脆在這裡買了一間舊房子落腳。

「反正村子裡大大小小都熟了,有熟人熱鬧,萬一怎樣也有人幫忙收屍。」

退伍俸還可以過日子,閒著沒事的時候就去揀些破銅爛鐵貼補貼補。誰知道兩年多前一個颱風過境之後,村子裡淹著的水就退不出去了,村民陸續搬走,兩人沒地方搬,只好硬著頭皮跟水、跟寂寞為伴繼續住。

兩個人的家是台灣濱海地區慣見的矮瓦屋,門口堆了一大堆雜物,可是卻都堆疊整齊。

我注意到他們開門的動作極其小心。「用力推的話,裡頭的水會翻騰,萬一濺到床鋪晚上就甭睡了。」他們說。

門後的住處真是奇景!水的高度大約在膝蓋之上,所以幾乎所有家具都墊到這個高度以上,天花板上更掛著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儲物塑膠袋,裡頭裝著各種生活雜物,從衣服到零嘴、香菸什麼都有。

「這樣過日子……習慣嗎?」我們問。

「久了當然習慣啦,剛開始,操,還會暈船咧!」

「怎麼說?」

「就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啊,月亮從窗戶照進來,在水裡晃著,看著看著,操,就反胃啦!陸軍幹了一輩子,沒想到這把年紀還得回鍋改行當海軍陸戰隊。」

兩個人搭搭唱唱,好像挺樂天地在過苦日子。

「以後怎麼辦?」我們問。

「以後?我們決定開海鮮店!你看,海鮮就養在屋子裡,多新鮮!」

循著他們手指的方向還真看得到幾條兩三寸長的小魚在我們的腳邊自在地游著。

老鄉硬要我們一起包水餃吃中飯,吃著吃著打開電視說要看午間新聞,這時我們才發現小小的屋子裡竟然有兩部和房子不太對稱的大電視。

「撿來的。」他們說。

新聞畫面裡當時行政院郝院長的表情非常激動,可是我們卻發現他怎麼說起台語了?說:「日也鑽(賺)、夜也鑽,真累!來!這罐〤〤〤給它喝落去……。」

「唉唉唉,他媽的搞錯了!」老鄉邊慢慢移步過去調整電視邊喃喃地罵,原來撿來的電視一部有畫面沒聲音,一部是有聲音沒畫面;這會兒畫面轉在華視新聞,而有聲音的那部卻在台視午間節目的廣告時段裡。

飯後看得出他們兩個都有睡意,於是告辭離開;也許當時上班的電影公司名稱讓他們誤以為我們來自「中央」吧,走著走著,忽然聽見老鄉之一遠遠朝我們喊說:「……記得跟上頭的人講啊,說台灣快淪陷啦!他媽的現在都已經淪陷到膝蓋啦!」

這是約莫二十年前中部沿海的某地,二十年後地方還在,只是不知道是已經不再淪陷了呢,還是墊高得夠快?


◎陳設一個家
夏霏短評:老人家的自我防衛,背後總有辛酸的原因;老人家的熱情,對照家人心口不一的諷刺,讀來心有戚戚焉。結局很溫馨。

小梁去到現場的時候才發現整個事情製片組根本還沒搞定,因為才一進門,屋內就傳來一個老太太氣急敗壞的聲音說:「你給我出去哦!不然我要潑尿哦!」而他才開口說:「歐巴桑,我是電視台……。」裡頭就已經飛出來一個玻璃罐子,並且在他腳前碎裂,一陣惡臭也隨之飄了過來。

 他倉惶地逃到屋外打手機,沒想到製片接過電話之後也是一陣破口大罵:「你活該!我不是跟美指(美術指導)說過,去之前先找里長嗎?蠢!」

 電話掛斷之後,他竟然覺得自己還真的有點蠢,因為被這麼一吼之後,他竟然連里長的聯絡方式都忘了問。

 還好這個位在山區的村落不大,走路邊看到遠處有人在菜園除草,彼此隔空吼叫兩三句之後,小梁就已經找到里長了。

 里長帶著他再度走向那個場景時,小梁才仔細地觀察四周的風景,他發現舉目所及大部分都是雜草叢生的田地,零落的房舍不是棄置、失修就是大門深鎖,完全符合劇本裡頭所描述的:一個人口外移嚴重,只剩少數老人獨居或相依為命的蕭條小村落。

 里長跟小梁說他跟製片建議用老太太的家當場景的主要理由是:「你們付一點租金,讓老太太口袋裡有點錢,必要時可以用……,也是功德!」

 他說老太太的命很坎坷,先生早年是礦工,五十多歲的時候肺開始不好,六十歲不到就過世了。兒子是貨車司機,很孝順,沒想到幾年前卻出車禍死了。媳婦領了保險金帶著孫子要離開時,村裡的人都罵,老太太卻反而替媳婦說話,說這樣對孫子才好,「去都市把書讀高一點,才不會像祖父和爸爸一樣,用命換飯吃!」

 過去幾年老太太都輾轉各個建築工地幫人家煮三餐過日子,幾年前身體不好之後才回來,領政府的津貼過日子。

 因為有里長陪同,小梁總算進到那間異味撲鼻的屋子裡,見到那個幾乎活在雜物堆裡的老太太。

 她約莫七十多歲,蒼白、瘦弱,一頭灰白夾雜的亂髮,雙腿好像都已經沒力了,只能靠著助步的鐵架在有限的範圍裡活動,或許是這樣,所以她把所有生活必要的工具和她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全部集中、堆疊在她房間內外,包括瓦斯爐、碗筷鍋盆,以及一個幼兒使用的、天鵝造型的便器。

 不過,看到小梁時,她倒是和善地笑著跟他道歉,說村子很少聽見年輕人的聲音,之前有幾個年輕人進來她家裡,結果「好像都是吃藥的……,不是來偷就是來搶,
連鐵門都整個給我拔去!」

 里長問她說:「你是用什麼武器丟這個少年的?」

 「一罐吃沒完的醬菜啦,早上要吃的時候才知道都長霉了。」她有點自責地說:「我哦,會被雷公打!」

 那天傍晚小梁回到製作組時,幾個主要演員正好都來定裝,服裝、造型、攝影師還有那些演員們的助理幾乎把辦公室塞爆,人聲鼎沸不打緊,一大堆四季不同的戲服掛得到處都是,小梁剎那間覺得像是再度掉入另一個被雜物包圍的空間裡。

 製片走過來,還沒問他場景的狀況,倒先說:「你掉到廁所裡啦?怎麼一身尿騷味?」可也沒等小梁回話,製片就又被叫走了,因為要演獨居殘障老人的女演員好像在發飆,小梁聽見她在辦公室的那頭大聲說:「這種造型是在糟蹋人嗎?拜託哦,你們這樣亂搞,我的形象到底還要不要?」

也許被「形象」這兩個字給提醒了,小梁忽然覺得那演員從裡到外一點也不像她所要扮演的角色,別的不說,光那張臉就一點也不寫實,老太太的臉有生命真實的痕跡,像古蹟,而女演員的那張臉任誰都看得出是當年曾經花錢拉皮過,而今卻逐漸崩垮的「加速折舊」,像被棄置的人工造景。

幾天後,小梁帶著布景師傅到現場估價的時候,老太太已經被搬到隔壁村子的一家民宿暫住,而鑰匙卻還在她身上。

 民宿的人似乎體貼地幫她梳洗過,加上人在清爽、明亮的房間裡,所以比起前幾天,老太太簡直判若兩人,此刻的她就如同我們在現實或記憶裡所慣見的那個形象鮮明的阿嬤。

 她把鑰匙交給小梁後,忽然拉起他的手說:「你都沒在吃啊?手骨都沒肉?」然後便是一長串的嘮叨,說以前工地的年輕人也一樣,「顧玩不顧吃」,接著吩咐說她屋子裡哪邊有一甕她做的鹹菜,「可以拿出來跟三層肉一起煮,要吃的時候熱一下就好!」「櫥櫃第二層有一罐豆腐乳,很好吃哦,早餐可以配稀飯,如果不嫌麻煩的話,可以攪碎,買一些雞翅一起滷,知不知道?」……。

 離開民宿之後,阿梁忽然把車子停在路旁大哭起來,布景師傅問了好久,阿梁才說他只是想到彰化永靖的阿嬤。

 小梁說每次回永靖,阿嬤同樣也是搬出一堆瓶瓶甕甕,非得把後車廂塞滿了才罷休,同樣也會仔細地交代爸媽說哪一瓶哪一罐是她精心特製的、什麼東西煮什麼東西好吃。

 「可是,」阿梁突然拉高聲調說:「你知道嗎?我爸媽根本不吃那些東西!嫌那些東西不健康!都嘛趁年終大掃除時全部扔進垃圾車!這還不要緊,阿嬤打電話來問說什麼什麼好不好吃的時候,他們竟然還會騙她說:好好吃哦!連朋友跟我們要都捨不得給呢!我覺得……我們好賤!你不覺得嗎?」

 小梁講完之後,據說車子裡一片沉默。

 那齣戲進行得波波折折,而最大的問題就是那個女演員,除了意見多、姿態高之外,她也許太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每次化妝都讓劇組停擺、枯候好幾個小時,製片最後不得不痛下決心換人,而且還在眾人面前非常沉痛地說:「演藝界最難伺候的就是這種老是活在過去風光歲月的過氣演員!」

 不過,開拍延宕卻反而讓小梁逃過一劫,因為依原先的規畫,必須在一星期內結束的改景和陳設作業,他竟然花了二十幾天才完工。

 開拍前夕當製片和美術指導到現場驗收的時候,所有人幾乎嚇了一大跳。

 他們發現整個場景根本不只修改、陳設而已,而是近乎永久性的重建和裝潢。

 原本漏水的屋頂被換上了全新的水泥瓦,然後再配合拍攝需要做舊。屋裡的樣子的確照圖施工,但看得出用的全是真材實料。更誇張的是連根本拍不到的廚房、浴廁也都全部翻新,甚至還裝上專供行動不便的人使用的鋼架。

 當美指看到牆邊一個不鏽鋼的矮架忍不住問:「這幹嘛用?」的時候,小梁的回答是:「阿嬤做了很多好吃的鹹菜、豆腐乳什麼的,以後就有地方放。」

 最後製片說話了,他說:「你怎麼高興、怎麼搞我沒意見,但是,預算就是預算,你別想給我多報一毛錢。」

 據說小梁是這樣回答的,他說:「我知道,幫阿嬤陳設一個家的錢……我自己負責。」


◎只想和你接近

夏霏短評:反映了傳統家庭裡,想愛又不好意思表達的親子關係。如此微妙而細膩。

直到我十六歲離家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張床上,睡在那種用木板架高、鋪著草蓆,冬天加上一層墊被的通鋪。

這樣的一家人應該很親近吧?沒錯,不過,不包括父親在內。

父親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

同樣地,孩子們也是。

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上小夜班的那幾天,因為下課回來時他不在家。因為他不在,所以整個家就少了莫名的肅殺和壓力,媽媽準確的形容是「貓不在,老鼠嗆鬚」。

午夜父親回來,他必須把睡得橫七豎八的孩子一個一個搬動、擺正之後,才有自己可以躺下來的空間。

那時候我通常是醒著的。早就被他開門閂門的聲音吵醒的我繼續裝睡,等著洗完澡的父親上床。

他會稍微站定觀察一陣,有時候甚至會喃喃自語地說:「實在啊……睡成這樣。」然後床板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他身上檸檬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感覺他的大手穿過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後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放到應有的位子上,然後拉過被子幫我蓋好。

喜歡父親上小夜班,其實喜歡的彷彿是這個特別的時刻──短短半分鐘不到的來自父親的擁抱。

長大後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這種裝睡的經驗,沒想到他們都說:「我也是,我也是。」

或許親近的機會不多,所以某些記憶特別深刻。

有一年父親的腿被礦坑的落磐壓傷,傷勢嚴重到必須從礦工醫院轉到臺北一家私人的外科醫院治療。

由於住院的時間很長,媽媽得打工養家,所以他在醫院的情形幾乎沒人知道。某個星期六中午放學之後,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衝動,我竟然跳上開往臺北的火車,下車後從後火車站不斷地問路走到那家外科醫院,然後在擠滿六張病床和陪伴家屬的病房裏,看到一個毫無威嚴、落魄不堪的父親。

他是睡著的。四點多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臉上。

他的頭髮沒有梳理,既長且亂,鬍子也好像幾天沒刮的樣子;打著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腳趾甲又長又髒。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幫他剪趾甲。護士說沒有指甲剪,不過,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後我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低著頭忍住一直冒出來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幫父親剪趾甲。

當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頭才發現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著眼睛看著我。

媽媽叫你來的?不是。你自己跑來?沒跟媽媽說?沒有?馬鹿野郎!(日本的國罵「八嘎牙路」漢字寫法,意指對方蠢笨、沒有教養。)

直到天慢慢轉暗,外頭霓虹燈逐漸亮起來之後,父親才再開口說:「暗了,我帶你去看電影,晚上就睡這邊吧。」

那天夜晚,父親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柺杖,小心地穿越周末熙攘的人群,走過長長的街道,去看了一場電影。

一路上,當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著月色去九份看電影的情形的同時,父親正好問我說:「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九份看電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臺北、第一次單獨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卻也是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昇平戲院大很多的電影院,叫遠東戲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紀錄片,導演是市川崑,片名叫《東京世運會》。

片子很長,長到父親過世二十年後的現在,還不時在我腦袋裏播放著。

◎ 真實感
夏霏短評:這是許多老人會做(想做)的事,總覺得財產存在銀行沒有真實感,所以....。超可愛的阿婆!


阿婆一輩子住在漁村,三十五歲那年先生就翻船死了,七個小孩最大的才十七歲,她說她是以「我負責養小的,大的孩子自己養自己」的方式把所有小孩拉拔大。

四男三女七個小孩後來都很成材,也許從小習慣彼此相互扶持,所以兄弟姊妹之間的情感始終濃郁。

他們惟一遺憾的是,阿婆一直堅持住在漁村的老房子裡,怎麼說都不願意到城市和孩子們一起住。她的說法是:「一年十二個月,七個小孩不好分,哪裡多住哪裡少住,他們都會說我大小心……,而且一個人住,我自由,他們也自由。」

她說得雖然有道理,但孩子們畢竟不放心,所以在她七十歲那年幫她找了一個外籍看護,並且把老房子翻修了一下,為她往後萬一行動不方便的時候預作準備;而七十大壽那天,阿婆甚至還拿到一個這輩子從沒拿過的大紅包,三百五十萬元的支票一張——七個孩子各出五十萬元。

阿婆當然拒絕,不過,老大代表所有兄弟姊妹發言,說這筆錢是要給她當「獎學金」用的,說內孫外孫都在念書,要阿婆每年分兩次依照他們的成績單給獎金,這樣孫子們就會更努力讀書;如果有人要出國留學的話,阿婆也可以拿錢出來「幫他們買飛機票」。

這理由阿婆覺得可以接受,所以就收了。第二天老大特地帶阿婆去銀行開戶, 聽說她還跟銀行經理說:「這是我孫子讀書要用的,你要替我顧乎好。」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阿婆沒讓看護跟,自己一個人進了銀行,說要把錢全部領出來。

行員的直覺是詐騙集團找到阿婆了,所以很迂迴地問阿婆要提錢的理由,問了老半天,連經理都出面了,阿婆還是什麼理由都不說,一直強調是她自己要領的,沒有人指使她,最後還有點生氣地說詐騙集團的事情她知道,電視天天播。

「你們不要以為全台灣的老人家都那麼好騙!」

經理沒辦法,只好打電話給老大,要他問阿婆提款的理由。剛開始阿婆還是不願意說,甚至還賭氣地嗆老大:「你們不是說這些錢是給我的?我自己的錢要怎麼處理……,難道還要經過你們同意哦?」

糾纏將近半小時之後,阿婆終於老羞成怒似地跟電話那頭的兒子說:「我這世人從沒看過三百五十萬到底生做什麼樣,我只是想領出來看一看不行哦?」

阿婆這一說所有人都愣在那兒,不過剎那間彷彿全都懂了,經理當下就跟阿婆說:「阿婆,你要看你的錢交代一聲就好了,害我還得打電話打擾你兒子。」

沒想到阿婆卻忽然像小女孩一樣,害羞地說:「沒啦,我是怕你們以為我對你們不信任。」

經理說:「哪會啊!錢是你寄放在我們這裡的,看看在不在是你的權力啊!」

於是經理叫人把三百五十萬元現鈔拿進小辦公室讓阿婆看,根據經理之後打電話跟老大的描述是:阿婆摸了又摸,還問他們說:「這確定是我的哦?啊!你們怎麼認得?」經理說他還騙她說:「我們把它放在有你名字的櫃子裡啊!」

他說阿婆還自言自語地說:「以前要是有這些錢的話,日子也不用過得那麼艱苦……,現在日子已經好過了,這些錢……反而用沒路!」

話雖這麼說,之後每隔一段時間,阿婆還是會獨自走進銀行,找個行員小聲地說:「歹勢,我來那個那個……」

其實,阿婆不用說,所有人也都知道她來做什麼。


延伸閱讀:
有讀者為書中每一篇文章寫了簡介,各位可以參考看看:http://blog.xuite.net/yayaya.pc/blog/48126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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