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四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優勝／如果他是我弟兄 【文／張儀貞】
今年初，我在萬華西園開了一間麵包店，白天賣不完的麵包，到了晚上我會把它分給在萬華地區的街友，一開始曾引來鄰居的抗議，怕會招來流浪漢在附近出没，最後跟這些聞風而來的街友達成默契，要有麵包吃，就不能在這裡駐留。雖然，我知道他們基本上是活在井水不犯河水的世界，危險性比一般人還要低。然而，行善是一回事，要和街友共處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我還有一個讀國二的女兒。
我的店和隔壁那家皮鞋店中間有一個低水泥平台，大約一公尺寛，過去因為方便堆物，上面有一個遮雨棚，最近天熱清乾淨後，想不到這幾天就發現有街友晚上在那裡過夜。看到他賴著不走，老婆氣得對我發飆：「你再發你的麵包，做你的善事，我們早晚會被鄰居趕走，賣冰的阿發說，他要找房東來啦，你再不處理，他就去報警。」
不用她說，我自己也很頭痛，因為似乎他待在那裡的時間越來越久，以前是我鐵門一拉他就走人，前天早餐時間他竟還在那裡，好幾個來買麵包的客人都跟我提到他，我也清楚不能任由他把我這裡當窩。
於是我去找阿賢。
阿賢是我們教會一個弟兄，四十多歲，戴著斯文的黑框眼鏡，常常穿著簡單地在萬華關心一些街友，據他說，龍山寺站上的艋舺公園，出出入的街友有四，五百人。他除了配合教會送餐外，最想做的就是幫助這些人走出流浪的迷思和困境，找到一條人生的新路。
他告訴我說，他曾經身無分文到處碰壁，睡過一陣子火車站。他說，街友背後都有故事，不一樣的是，他們的故事通常比較悲情。像他自己，小時候幾乎被父母棄養，跟父母的關係一直很緊張。有一回家裡遭小偷，父母親認定是他拿的，他不肯承認，母親把他綁起來，父親拿了一根針插進他的指甲縫裡，逼他把錢拿出來。心中的委曲，肉體的刑罰，卻比不上對父母的憤怒，從此後他跟這個家越來越遠，很早就成了沒有家的人。
「家對一個人的影響力是一輩子的，而且超乎你想像的。真的，你只要隨便找一個街友問起他的家人，幾乎沒有一個人會理你。」我知道，因為我也曾走過一段和家人疏離的歲月，那段時間看似自由，但心裡並不快樂。
「只要有機會和家人恢復關係，大部份的人都能夠離開街頭。」阿賢肯定的說，「不過，這對雙方卻是最難的一關。」
阿賢那天很早就依約來到店裡，果然那個街友仍在那裡。阿賢和我靠近他，他頭也沒抬，完全不理會我們。
「嗨，你好，我叫阿賢，怎麼稱呼你啊？」
他對阿賢拼命釋放出的友善不但無動於衷，甚至看起來有些排斥。這些情形阿賢早就跟我提過，他說：「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知道你没有任何目的，是真心關心他們，當門打開了，自然就可以深入瞭解他。」我只想讓他趕快離開我的地盤，這些人不愛工作也不愛被拘束，今天這種結局也是他自己選擇的，給他們麵包吃，已經是很善待他們了，瞭解對我來說太沉重。
但阿賢卻毫不氣餒地，一個人跟他比手劃腳地說天說地，最多的就是說他自己的故事。「我軍中退下來後把爸爸接來住，結果他把酒家女帶回家後，我跟他吵架，才發現親情比不上才認識兩星期的女人；後來跟我媽住，她欠了六合彩，怕我洩露她的行蹤，也把我找趕出家門。當時我的退休金投資全泡了湯，只好開始住街頭。」
當阿賢講到自己的故事時，果然那個街友眼神不再冷漠，開始會瞄瞄我們。阿賢靠近他，笑著說：「我在火車站睡覺的前幾晚，一直在想，奇怪，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當時我心裡很害怕。」
那名男子這時看著阿賢，整張臉的線條柔和了許多，我才發現其實他長得還蠻斯文的。阿賢也認真地接下去說：「我聽說在街上住慣了，你就不會想回到正常的社會，也不想工作，我害怕我真的會習慣，會有一天死在街人成為無名屍，你呢，怕嗎？」
「我……」他突然退後了二步，清清喉嚨，眼睛鼻子皺成一塊，猶疑的眼神中還有些許的不安：「你不要靠近，我有肺結核。」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直在不遠處盯著我們看的老婆，一個箭步上來，拉著我就往店裡衝，口裡還嚷著：「你還站在那裡幹嘛，你給我進來啦。」
我一點也不會怪她生氣，因為我的腦中空白過後，立刻有一些可怕的畫面閃過。連阿賢和那個男人什麼時候離開的時候，都不知道。
「你不用害怕，他們沒有比其他的人更危險，你沒看到他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嘛，他知道要保護我們啊。」阿賢事後來找我，告訴我那天他帶他買了車票，陪他南投老家，原來他家人其實正在找他，說到這，阿賢眼睛全亮了。
「天啊，他跟你說他有肺結核，你還送他回去？」
「我隨身有戴口罩啊。你不覺得我們該謝謝他告訴我了呢。」
「可是你不怕嗎？你敢保證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會主動跟你說嗎？」
他沒有回答我，只告訴我：「我後來是因為一個賣早點的阿嬤介紹，才開始工作，結束流浪漢的工作。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如果一個阿嬤可以幫助我，我也一定可以為某些人，做某些事吧。」
我心裡突然有一些悸動，好像發現一種特別的蛋和奶的比例，烤出一個獨特咬勁不同的麵包。
「老弟，《聖經》不是有句話說：『你回過頭來，要堅固你的弟兄』嗎？我只想做我認為對的事。」
我後來決定晚上繼續發放麵包，只是通常我會戴上口罩。
※延伸閱讀：
．社會組決審會議紀要－清淡之美才令人回味
．2009第四屆懷恩文學獎金榜
今年初，我在萬華西園開了一間麵包店，白天賣不完的麵包，到了晚上我會把它分給在萬華地區的街友，一開始曾引來鄰居的抗議，怕會招來流浪漢在附近出没，最後跟這些聞風而來的街友達成默契，要有麵包吃，就不能在這裡駐留。雖然，我知道他們基本上是活在井水不犯河水的世界，危險性比一般人還要低。然而，行善是一回事，要和街友共處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我還有一個讀國二的女兒。
我的店和隔壁那家皮鞋店中間有一個低水泥平台，大約一公尺寛，過去因為方便堆物，上面有一個遮雨棚，最近天熱清乾淨後，想不到這幾天就發現有街友晚上在那裡過夜。看到他賴著不走，老婆氣得對我發飆：「你再發你的麵包，做你的善事，我們早晚會被鄰居趕走，賣冰的阿發說，他要找房東來啦，你再不處理，他就去報警。」
不用她說，我自己也很頭痛，因為似乎他待在那裡的時間越來越久，以前是我鐵門一拉他就走人，前天早餐時間他竟還在那裡，好幾個來買麵包的客人都跟我提到他，我也清楚不能任由他把我這裡當窩。
於是我去找阿賢。
阿賢是我們教會一個弟兄，四十多歲，戴著斯文的黑框眼鏡，常常穿著簡單地在萬華關心一些街友，據他說，龍山寺站上的艋舺公園，出出入的街友有四，五百人。他除了配合教會送餐外，最想做的就是幫助這些人走出流浪的迷思和困境，找到一條人生的新路。
他告訴我說，他曾經身無分文到處碰壁，睡過一陣子火車站。他說，街友背後都有故事，不一樣的是，他們的故事通常比較悲情。像他自己，小時候幾乎被父母棄養，跟父母的關係一直很緊張。有一回家裡遭小偷，父母親認定是他拿的，他不肯承認，母親把他綁起來，父親拿了一根針插進他的指甲縫裡，逼他把錢拿出來。心中的委曲，肉體的刑罰，卻比不上對父母的憤怒，從此後他跟這個家越來越遠，很早就成了沒有家的人。
「家對一個人的影響力是一輩子的，而且超乎你想像的。真的，你只要隨便找一個街友問起他的家人，幾乎沒有一個人會理你。」我知道，因為我也曾走過一段和家人疏離的歲月，那段時間看似自由，但心裡並不快樂。
「只要有機會和家人恢復關係，大部份的人都能夠離開街頭。」阿賢肯定的說，「不過，這對雙方卻是最難的一關。」
阿賢那天很早就依約來到店裡，果然那個街友仍在那裡。阿賢和我靠近他，他頭也沒抬，完全不理會我們。
「嗨，你好，我叫阿賢，怎麼稱呼你啊？」
他對阿賢拼命釋放出的友善不但無動於衷，甚至看起來有些排斥。這些情形阿賢早就跟我提過，他說：「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知道你没有任何目的，是真心關心他們，當門打開了，自然就可以深入瞭解他。」我只想讓他趕快離開我的地盤，這些人不愛工作也不愛被拘束，今天這種結局也是他自己選擇的，給他們麵包吃，已經是很善待他們了，瞭解對我來說太沉重。
但阿賢卻毫不氣餒地，一個人跟他比手劃腳地說天說地，最多的就是說他自己的故事。「我軍中退下來後把爸爸接來住，結果他把酒家女帶回家後，我跟他吵架，才發現親情比不上才認識兩星期的女人；後來跟我媽住，她欠了六合彩，怕我洩露她的行蹤，也把我找趕出家門。當時我的退休金投資全泡了湯，只好開始住街頭。」
當阿賢講到自己的故事時，果然那個街友眼神不再冷漠，開始會瞄瞄我們。阿賢靠近他，笑著說：「我在火車站睡覺的前幾晚，一直在想，奇怪，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當時我心裡很害怕。」
那名男子這時看著阿賢，整張臉的線條柔和了許多，我才發現其實他長得還蠻斯文的。阿賢也認真地接下去說：「我聽說在街上住慣了，你就不會想回到正常的社會，也不想工作，我害怕我真的會習慣，會有一天死在街人成為無名屍，你呢，怕嗎？」
「我……」他突然退後了二步，清清喉嚨，眼睛鼻子皺成一塊，猶疑的眼神中還有些許的不安：「你不要靠近，我有肺結核。」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直在不遠處盯著我們看的老婆，一個箭步上來，拉著我就往店裡衝，口裡還嚷著：「你還站在那裡幹嘛，你給我進來啦。」
我一點也不會怪她生氣，因為我的腦中空白過後，立刻有一些可怕的畫面閃過。連阿賢和那個男人什麼時候離開的時候，都不知道。
「你不用害怕，他們沒有比其他的人更危險，你沒看到他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嘛，他知道要保護我們啊。」阿賢事後來找我，告訴我那天他帶他買了車票，陪他南投老家，原來他家人其實正在找他，說到這，阿賢眼睛全亮了。
「天啊，他跟你說他有肺結核，你還送他回去？」
「我隨身有戴口罩啊。你不覺得我們該謝謝他告訴我了呢。」
「可是你不怕嗎？你敢保證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會主動跟你說嗎？」
他沒有回答我，只告訴我：「我後來是因為一個賣早點的阿嬤介紹，才開始工作，結束流浪漢的工作。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如果一個阿嬤可以幫助我，我也一定可以為某些人，做某些事吧。」
我心裡突然有一些悸動，好像發現一種特別的蛋和奶的比例，烤出一個獨特咬勁不同的麵包。
「老弟，《聖經》不是有句話說：『你回過頭來，要堅固你的弟兄』嗎？我只想做我認為對的事。」
我後來決定晚上繼續發放麵包，只是通常我會戴上口罩。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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