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吧台處坐下。

  她一曲跳完,走到吧台處,不看我,自然有男人上來請她喝酒了。

  於是他們就在我邊上。

  接下去是對話。

  小姐,可以認識一下嗎

  小姐,喝杯酒如何?

  小姐,你是一個人嗎?

  小姐,你是學舞蹈的?

  就搭訕言語的貧乏與庸俗性而言,這個男人實在無藥可救。

  女兒低頭笑笑,不說話,那男人更加著迷。

  圍著女兒忙得團團轉,小姐,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女兒笑得非常文雅,好像小家碧玉。

  多年前,她就會笑得像只小狐狸了。我不忍再看下去,一個人拿了杯子欲走。

  剛要走時,突然聽到她說。

  不行,我要和這位先生跳。

  突然好幾個人眼光轉向我。

  我回敬他們。

  女兒走上來,仰頭望著我的眼睛,先生,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我微笑,不答。

  她繼續問,先生,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我微笑,不答。

  她執拗地,先生,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音樂已經響到一半,只有她一個人在對著我問。

  她的眼眶裡已經有東西在閃。

  還在苦苦追問,先生,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我沒有和她跳舞,直到最後我也沒有和她跳舞,可能當時,本身我心情就無端煩躁的緣故,

我看著她這種以甜蜜的方式無比執拗地挾持,她根本不明白我們此行已充滿荒謬,

我看著她淚光閃閃地堅持要和我跳支舞,心裡非常地反感,

我只是說了一句,你自己玩吧,早點回來。

轉身回到船艙,整整一夜她都沒有回來,在凌晨的時候,依稀在夢裡見過她。

  那個時候大約是凌晨四五點鐘,我在睡夢中猛地睜開眼。

  她正趴在床沿看著我,無聲地流著眼淚。

  一時間我根本沒有清醒過來,我以為我還在夢裡,於是伸出手在她臉頰上輕撫。

  什麼事不開心了?我問她。

  她搖搖頭。

  你怎麼還不睡覺?我問她。

  我看看你,你睡吧。她說。

  我腦子昏昏沉沉地,噢了一聲,然後閉上眼,一會又睡著了。

  我不知道她究竟看了我多久,直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我清醒得坐起來,皺著眉頭看著女兒床上,一絲都不凌亂的床鋪,她根本一夜都沒有回來。

  這個時候我已經充分忘記了昨天半夜的景象,這也是我事後才想起來的,

當時我只留意到她的床上有一本日記本。

  我把日記本翻開,裡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我沒有多看,梳洗完畢出艙房找女兒。

  走進餐廳,每個人都在討論昨天一個女孩在甲板上割腕自殺的故事。

  她坐在甲板上,看著滿天的星星,安靜地用我的刮鬍刀割開自己手腕,血無聲地順著甲板流到海裡。

  清晨前的一場雨更是把甲板沖刷地乾乾淨淨。

  直到早起的人在甲板發現她的時候,她的耳中還塞著MP3的耳機,

裡面放著SOLVERG SLETTAHJEII的爵士女聲。

  用一種幾乎快斷氣的聲音哼唱著。

  13

  我在她的項鏈的蕩墜裡發現了一張男人的照片,這個蕩墜在那晚我們做愛時我就看到過的,

但是當我試圖撥開時,被她阻止了。

  可能她不想讓那個男人目睹當時的景象吧。

  畢竟她深愛過她。

  哪怕他已經死了。

  我回到城裡,整整兩個多月不吃不喝,我沒有再去我與妻的房間,

整日把自己關在給女兒買的那棟小屋裡,從早上到深夜,從來不開燈。

  我拒絕和任何人接觸,把手機也關掉。

  我捧著女兒的骨灰兩個多月後,覺得不能如此霸佔她,或許我該把骨灰與那個男人葬在一起。

  於是我通過各方手段尋找那個男人葬的地方。

  我先到了我住的地方,問各層每個鄰居,有沒有見過這個男人,曾經住在我家樓下。

  好些人都說沒有見過。

  最後一樓的一個老婆婆告訴我,這個人的確曾經住在我家,但後來搬走了。

  我算了算時間,大約是我與妻結婚不久之後。

  搬走了?

  搬走了是怎麼回事?我問那個老婆婆,他不是死了嗎?

  你年紀輕輕怎麼老咒人死呢?老婆婆白了我一眼。

  我不信,去警署查,又通過我一個做警察的同學,查了半天,的確沒有這個男人的死亡記錄。

  他們倒給了我一個地址。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捧著一壇骨灰,敲響了這個地址的門。

  開門的正是妻。

  當時是早上10點多鐘,我敲了這扇門。

  門打開後,妻出現在我面前。

  那個瞬間,我們都呆住了。

  我隱隱感覺到事情還有險惡,

也就是說,事情的險惡並沒有到我所認為已經停止的地步,我捧著骨灰的手不斷地抖著。

  14

  那天上午到深夜,我坐在那個男人的家裡,妻從頭到尾默然地不太說話,我也沒有過多催促,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那個男人回家了,於是整個事情才在我面前慢慢鋪展開來。

  一年多前,也就是我和妻結婚後不久,與這個男人發生戀情的正是妻。

  「我和你結婚不多久就早知道了,你並不愛我。」

  妻坐在我對面,平靜地說。

  妻常常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怔怔發呆,

有時候她叫我,我會在她叫了好幾次後才驚醒,抬頭問她幹什麼。

憑一個女人的直覺,她早明白我心中有一種很不甘的東西在壓抑著不流露出來,

於是妻也沒有流露出,當然,這是在我面前。

  常常妻在吃完晚飯後,下樓去樓下的小區的長椅上坐著,直到認識那個男人。

  開始他們只是聊天,坐在長椅上輕聲細語的聊天。

  直到妻瞭解到他身患重疾,並沒有多少生命時,她早已愛上了他。

  妻決定離開我。

  但這對妻來說無疑是萬分艱難而無法開口說出的決定,我雖然心底有一塊位置早已空缺,而且妻或者任何人也無法填滿,但至少我對妻的好是無可爭議,無可挑剔的。

  妻根本說不出任何離開我的話。

  直到妻認識了女兒。

  按照妻的說法,女兒踏進那所幼兒園的那天,不知為何第一眼相見,妻看到她扒在欄桿旁,貪婪地看著小孩子時,妻就對她有了莫名的好感和信任。

  她們變成了好朋友。

  漸漸地,妻把與我的事情,與樓下那個男人的事情統統告訴了女兒。

  這離我與女兒再次重逢,中間隔了整整一個多月。

  女兒一直沒有向妻說明,直到有一天妻說著說著,便把與我的照片給女兒看。

  女兒才抖得像一隻風中的雞。

  在一個夜晚,她們一起通盤想了整件事。那根本不是任何人的孩子,那只是幼稚園裡一個小孩,他的父母每逢週末去外地採購,便托管在妻的幼稚園,女兒很喜歡他。

  接下去的半年時間裡,便是妻與女兒精心佈置好的局,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碰撞,包括每一個交流,事情的每一步。

  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這其實原本是個對任何人都好,都沒有任何壞處的局。

  妻離開我,我與女兒(我一直真愛著的人)從此在一起,妻會陪伴那個男人直到他死。

  事情也的確按照她們的預計在進行著,偶爾我有猶豫,她們中間就會有一個人促動一下。

  那個男人的病情越來越差,只好在那一天,妻開始發難。

  妻隱瞞在人群中,送我們上船,直到我發現她後,朝我揮手告別,那一刻,她的眼神中的確是刻骨的不捨。

  她送我們去的地方,正是女兒失蹤後所去的城市。

  從頭到尾,她沒有懷過孕。

  15

  我沒有告訴妻女兒的死,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妻的眼中是抱歉與祝福並存的眼神。

  回到家,我翻開女兒的行李箱,找出那本日記。

  10月6日

  今天我又看到了他,我已經有整整一年多沒有見過他了,他瘦了,更成熟了,他認出了我,只是他裝得好像啊。

  11月2日

  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著,只是我越來越不願意這樣,我不想騙他,可是我騙了他,

我按照我們一起編的話,一次次騙著他,包括我的小孩,包括我去做雞,他全相信了,

  他給我買了屋子,他以為這一切都做得很好,我是多麼想告訴他,一切都和他以為的截然不同啊。

  11月9日

  他一直在我的房間裡呆著,我是多麼享受和他這樣呆在一起的時光啊,

我們一起聽SOLVERG SLETTAHJEII的歌,他老是笑我很幼稚,

他送過我一盤SOLVERG SLETTAHJEII的CD,可能他自己都忘了吧,

那是好幾年前了,我們一起去唱片店,他送給我這張CD,我估計他自己都沒有聽過,只是他很討厭我聽SHE。

  12月1日

  姐姐終於離開了,這半年來,我們計劃的整件事情終於達到了效果。

  我看著老爸迅速老下去的樣子,怎麼能告訴他,從頭到尾我都是騙他的啊!

  我怎麼能告訴他,我還愛他,我根本從來沒有愛過任何其他的人啊。

  明天我們就要上船了,我想帶他去看那一年多來我呆的這個城市,我在那個城市裡療

  傷,在那個城市裡長大,我多想帶他去看,告訴他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熟悉的,這是姐

  姐給我們的船票,她希望我們幸福,希望我帶他去那裡忘掉一切,與我重新開始。可

  是我心裡明白,他再不可能愛我了,我們以為這個陰謀可以成全任何人,可是我們都

  沒有想到給他帶來的傷害。

  我們怎麼可能再回到從前呢。

  這怎麼可能呢。

  12月2日

  我在黑暗裡一直看著你的臉,老爸,你知道嗎,我一直盯著你看,想把你全部記在腦子裡,帶著滿腦子的你離開。

  昨天晚上我們再一次做愛了,你知道嗎,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我多麼想告訴你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啊。

  你睡著的樣子,我怎麼都看不厭,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你會越來越討厭我,直到一切你都知道後,你會恨我,那個時候,我該怎麼來面對你啊。

  老爸,我要走了,姐姐已經離開你了,她尋找屬於他自己的幸福去了,我也要走了,我知道這次航行,是我愛你的盡頭。

  可是你好可憐啊,老爸,以後沒有人再來照顧你了,沒有人再來關心你了,你會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嗎?

  你會懂得,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從頭到尾,我只是愛著你一個人,希望你幸福嗎?

  老爸,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可是我知道,你會一個人勇敢地活下去,你一定要勇敢地生活下去,只有膽小的我,才會選擇逃,老爸,你是最勇敢的,對嗎?

  老爸,我真的很想為你生個孩子,可我沒有懷上,我哭了很久,我想我沒有機會了,昨天做愛的時候,我想,如果這次我懷了你的孩子,那麼我和他都會在天上一直祝福你的。

  老爸,我真的不想放開,我手裡的筆不斷地在寫,我知道,我一放下筆,就意味著終於就要離開了,你能再抱我一次嗎?像爸爸抱女兒一樣?

  從開始到結束,老爸,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愛你。

  我愛你,老爸。

  再見

  看完整本日記,已經是凌晨5點了,我呆呆坐了一會,回憶了這半年來與她相處的每一個細節,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我鎮定地乘著咖啡匙,終於手劇烈地抖動,撒滿了一地棕色的粉末,我再也無法抑制,跪在地上。

  看著眼淚將滿地的粉末漸漸稀釋......

  幾天後,我將這個屋子賣掉,賣掉的錢全部給了妻,我對那個男人始終不存惡感,他也待我像朋友一般親切與自然。

  我把女兒埋在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去了另外一個城市,留下了她一些骨灰,放在一個手指粗細的小瓶裡,掛在我的胸前,這一生我都不能再把她摘除,她已長在我的

  心裡,我的骨髓中,無法割離。

  有的時候半夜無法睡著,我都會想。

  如果有一個你愛的女孩子叫你老爸時,你要記得堵住她的嘴,

告訴她,她不是你的女兒,是你的愛人,

而你,將用整個生命來珍惜她,愛她,不讓她受到傷害,你一定要說出來。

因為有的話,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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