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四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優勝／手 【文／田威寧】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離開了。那時父親開了一間髮廊，正式編制內的便有將近二十位員工。寄情於工作的父親幾乎整天都在店裡頭，不僅營業時間有剪不完和燙不完的頭髮，打烊了也在幫設計師上課。父親在母親離開後不久便將住家遷到髮廊樓上，並請了一位阿桑來家裡煮飯。
和阿桑第一次見面我就哭了，不是因為想念母親──那時的我還小，不真的明白家裡發生了什麼事──而是阿桑太駭人了！
阿桑的眼睛瞇瞇的，下方是小而挺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咧著，露出一口整整齊齊的白牙，人中微微滲出汗珠，半長的髮用夾子夾得非常清爽，一看便知是個勤懇的人。母親有雙修長白皙的手，做家事或是幫顧客做臉部保養時，手部的律動美極了，彷彿正在彈鋼琴，因此我非常喜歡在旁邊看母親做事。大概是因著這樣的經驗，我不禁找起眼前這位陌生女子的手，在找到的那秒，我高分貝的尖叫讓整個客廳的空氣尷尬極了；更尷尬的是，我尖叫完便嚎啕大哭──阿桑的左手只到手腕就沒有了。
當晚我做了惡夢，夢到樓下髮廊供練習上捲子用的假人頭掙脫了桌面的鐵支架，全繞著我飛。我大喊「救命！」父親卻因全神貫注在剪頭髮而沒聽見，阿桑則從沖髮間衝出來，揮舞著手上的蓮蓬頭把假人頭一一打下，然後我撲到她的懷裡，她摸摸我的頭，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卻因為發覺髮上的不是手指而是狀似木頭的硬物而驚醒。牆上掛鐘的布榖鳥正「布穀、布穀、布穀」叫著。屁股底下一片濕，原來早已過了尿床年紀的我竟尿床了。
當我聽到「鬥鬥鬥鬥」菜刀剁在木頭砧板的聲音，以及湯鍋發出的咕嚕咕嚕聲時，天已經大白了。我知道父親此時一定已經在樓下檢查燙髮機器與藥劑，因此，在廚房的一定就是那位阿桑。
我刻意等到外頭一切的聲響都平寂之後才走出房門。飯桌上擺著一鍋白粥和幾碟小菜，有青翠的高麗菜、黃色的炒蛋、墨綠色的花瓜還有褐色的肉鬆。打開陶瓷湯鍋，撲鼻一陣柴魚香，淡黃色味噌湯上浮著一小撮青蔥，煞是美麗。其實桌上的每一樣都是我愛吃的，但一想到是阿桑的手做的，就不禁一陣反胃，食慾頓消。父親上樓吃早餐，問我：「阿桑呢？」我說：「我怎麼知道？」眼裡都是淚。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一口也吃不下，也不敢告訴父親我昨晚做的那個夢，以及充滿尿騷味的被窩。父親定定地看著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阿桑的女兒高中時曾在父親的髮廊當洗頭小妹，非常認真，還常常帶阿桑做的蘿蔔糕來。阿桑原本在食品加工廠上班，有一天，領班告知她的大兒子出了車禍，她心神不寧，被機器壓斷了手。阿桑家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因此父親才請她來家裡幫忙。
即便阿桑努力地變換菜色以及將食器妝點得非常可愛，只要阿桑在家裡，我就是不動筷子。甚至，明明知道不可以，但就是無法掩飾對她的嫌惡，彷彿再好吃的食材只要一被她碰到就會腐爛生蛆。我總是拖到飯菜都涼了，真的餓不過了，才勉強吃幾口，雖然阿桑煮菜真的非常好吃。不過才幾個禮拜，我的臉頰便凹了下去，常常做惡夢且常常尿床，而且竟然開始胃痛。
父親終於投降了。有一天晚上，父親找了個空檔上樓，告訴我以後阿桑不會到家裡來了，他會請員工按時送便當上來。父親說話的時候鼻子和眼睛都紅紅的，但我的內心簡直是狂喜。此後我再也沒也做過那樣的惡夢，不過，我也被迫要吃油膩膩的排骨便當，喝太甜的紅茶，以及再也沒有人幫我收書包和摺衣服。我又變回那個常常忘了帶作業和美勞工具的麻煩人物。
有一次，上學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最後一堂課卻突然下了滂沱大雨。父親當時一定是在鏡子前，左手拿梳子，右手拿剪刀，對顧客講解新髮型的層次以及整理的方式。父親對我總有分身乏術之感。
在穿堂望著雨帘，看著身邊的同伴一個個被父母接走，突然興起一種難堪的情緒。心想豁出去了，就衝回家吧，大不了就是淋成落湯雞。抿著嘴握著拳正準備衝出去的時候，竟然聽到有人喊著我的名字。是阿桑！阿桑帶了一把非常大的傘，傘柄勾著一個袋子，裡頭是我心愛的藍雨鞋。那一瞬間，我竟忘了我對她所有的嫌惡，不假思索地衝向她。阿桑邊幫我穿雨鞋邊說這時節常有午後雷陣雨，不管出門時是什麼天氣，都要記得把傘或雨衣放在書包。阿桑說若我不會把雨衣裝回袋子，可以放在門前的鞋櫃，她會在傍晚來看看有沒有雨衣，裝好後就放在鞋櫃上，我不用看到她，而且，「反正我就住在附近。」我注意到阿桑刻意穿了件太長的薄外套，可以將她受傷的那隻手完完全全地遮起來。
在回家的路上我很想告訴阿桑便當好難吃，我也很想問她我的水彩筆和扯鈴放在哪裡。但我畢竟一句話都沒有說。途中有位機車騎士闖紅燈，突然從巷口衝向我，阿桑幾乎是反射性的把我摟在懷裡，她自己反身對著車。機車千驚萬險地撇了過去，我還緊緊抓著阿桑受傷的那隻手，久久回不了神。
過了幾天，我向父親抱怨：「我再也不要吃便當了！」父親露出難為的表情，說：「可是你會怕阿桑。」我說：「可是我又沒有要她走。」父親露出一個莫逆於心的微笑。
阿桑回來了。「豆豆豆豆」又成為晨間的鬧鐘，穩定而規律。在父親的髮廊結束前，我真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單親家庭的孩子。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離開了。那時父親開了一間髮廊，正式編制內的便有將近二十位員工。寄情於工作的父親幾乎整天都在店裡頭，不僅營業時間有剪不完和燙不完的頭髮，打烊了也在幫設計師上課。父親在母親離開後不久便將住家遷到髮廊樓上，並請了一位阿桑來家裡煮飯。
和阿桑第一次見面我就哭了，不是因為想念母親──那時的我還小，不真的明白家裡發生了什麼事──而是阿桑太駭人了！
阿桑的眼睛瞇瞇的，下方是小而挺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咧著，露出一口整整齊齊的白牙，人中微微滲出汗珠，半長的髮用夾子夾得非常清爽，一看便知是個勤懇的人。母親有雙修長白皙的手，做家事或是幫顧客做臉部保養時，手部的律動美極了，彷彿正在彈鋼琴，因此我非常喜歡在旁邊看母親做事。大概是因著這樣的經驗，我不禁找起眼前這位陌生女子的手，在找到的那秒，我高分貝的尖叫讓整個客廳的空氣尷尬極了；更尷尬的是，我尖叫完便嚎啕大哭──阿桑的左手只到手腕就沒有了。
當晚我做了惡夢，夢到樓下髮廊供練習上捲子用的假人頭掙脫了桌面的鐵支架，全繞著我飛。我大喊「救命！」父親卻因全神貫注在剪頭髮而沒聽見，阿桑則從沖髮間衝出來，揮舞著手上的蓮蓬頭把假人頭一一打下，然後我撲到她的懷裡，她摸摸我的頭，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卻因為發覺髮上的不是手指而是狀似木頭的硬物而驚醒。牆上掛鐘的布榖鳥正「布穀、布穀、布穀」叫著。屁股底下一片濕，原來早已過了尿床年紀的我竟尿床了。
當我聽到「鬥鬥鬥鬥」菜刀剁在木頭砧板的聲音，以及湯鍋發出的咕嚕咕嚕聲時，天已經大白了。我知道父親此時一定已經在樓下檢查燙髮機器與藥劑，因此，在廚房的一定就是那位阿桑。
我刻意等到外頭一切的聲響都平寂之後才走出房門。飯桌上擺著一鍋白粥和幾碟小菜，有青翠的高麗菜、黃色的炒蛋、墨綠色的花瓜還有褐色的肉鬆。打開陶瓷湯鍋，撲鼻一陣柴魚香，淡黃色味噌湯上浮著一小撮青蔥，煞是美麗。其實桌上的每一樣都是我愛吃的，但一想到是阿桑的手做的，就不禁一陣反胃，食慾頓消。父親上樓吃早餐，問我：「阿桑呢？」我說：「我怎麼知道？」眼裡都是淚。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一口也吃不下，也不敢告訴父親我昨晚做的那個夢，以及充滿尿騷味的被窩。父親定定地看著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阿桑的女兒高中時曾在父親的髮廊當洗頭小妹，非常認真，還常常帶阿桑做的蘿蔔糕來。阿桑原本在食品加工廠上班，有一天，領班告知她的大兒子出了車禍，她心神不寧，被機器壓斷了手。阿桑家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因此父親才請她來家裡幫忙。
即便阿桑努力地變換菜色以及將食器妝點得非常可愛，只要阿桑在家裡，我就是不動筷子。甚至，明明知道不可以，但就是無法掩飾對她的嫌惡，彷彿再好吃的食材只要一被她碰到就會腐爛生蛆。我總是拖到飯菜都涼了，真的餓不過了，才勉強吃幾口，雖然阿桑煮菜真的非常好吃。不過才幾個禮拜，我的臉頰便凹了下去，常常做惡夢且常常尿床，而且竟然開始胃痛。
父親終於投降了。有一天晚上，父親找了個空檔上樓，告訴我以後阿桑不會到家裡來了，他會請員工按時送便當上來。父親說話的時候鼻子和眼睛都紅紅的，但我的內心簡直是狂喜。此後我再也沒也做過那樣的惡夢，不過，我也被迫要吃油膩膩的排骨便當，喝太甜的紅茶，以及再也沒有人幫我收書包和摺衣服。我又變回那個常常忘了帶作業和美勞工具的麻煩人物。
有一次，上學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最後一堂課卻突然下了滂沱大雨。父親當時一定是在鏡子前，左手拿梳子，右手拿剪刀，對顧客講解新髮型的層次以及整理的方式。父親對我總有分身乏術之感。
在穿堂望著雨帘，看著身邊的同伴一個個被父母接走，突然興起一種難堪的情緒。心想豁出去了，就衝回家吧，大不了就是淋成落湯雞。抿著嘴握著拳正準備衝出去的時候，竟然聽到有人喊著我的名字。是阿桑！阿桑帶了一把非常大的傘，傘柄勾著一個袋子，裡頭是我心愛的藍雨鞋。那一瞬間，我竟忘了我對她所有的嫌惡，不假思索地衝向她。阿桑邊幫我穿雨鞋邊說這時節常有午後雷陣雨，不管出門時是什麼天氣，都要記得把傘或雨衣放在書包。阿桑說若我不會把雨衣裝回袋子，可以放在門前的鞋櫃，她會在傍晚來看看有沒有雨衣，裝好後就放在鞋櫃上，我不用看到她，而且，「反正我就住在附近。」我注意到阿桑刻意穿了件太長的薄外套，可以將她受傷的那隻手完完全全地遮起來。
在回家的路上我很想告訴阿桑便當好難吃，我也很想問她我的水彩筆和扯鈴放在哪裡。但我畢竟一句話都沒有說。途中有位機車騎士闖紅燈，突然從巷口衝向我，阿桑幾乎是反射性的把我摟在懷裡，她自己反身對著車。機車千驚萬險地撇了過去，我還緊緊抓著阿桑受傷的那隻手，久久回不了神。
過了幾天，我向父親抱怨：「我再也不要吃便當了！」父親露出難為的表情，說：「可是你會怕阿桑。」我說：「可是我又沒有要她走。」父親露出一個莫逆於心的微笑。
阿桑回來了。「豆豆豆豆」又成為晨間的鬧鐘，穩定而規律。在父親的髮廊結束前，我真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單親家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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