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 2007.09.12
■小說精選---身體
郝譽翔
滾出去。滾出我的身體。我掐住自己的脖子,默默對父親說。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明白,原來對父親而言,我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工具罷了。
一想到此,對於父親的憎恨,便不禁充塞了我的體內,幾乎要爆炸開來,
而我知道,那將會毫不留情地把我自己殺死。
「我捉到了妳喔。」那鬼從樹梢探下來,無聲無息地追趕我。她伸出涼颼颼的
指尖,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聞到一陣夏日暴雨過後的青草腥味。她貼近我的耳垂,
聲音彷彿被燒灼成黑炭似的粗糙而闇啞,她喃喃地說:「阿瑣,我知道妳的名字喔,
所以妳已經被我捉到了,再也逃不掉了……」
回到飯店後,我倒在床上,臉色蒼白,用棉被緊緊蓋住身體,牙齒卻還是寒冷
得不停打顫,因為我知道,那個女鬼已經跟著我回來了,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
此刻的她正漂浮在飯店的天花板上,樑柱間,甚至是黑色的櫥櫃裡面,而她將會
一點一滴地,把這裡全都佔為己有。她已經不打算離開了……。我忍不住絕望地
哭出來。
然而,就在那一夜,父親收拾行李,不告而別,這一走,就是十年。在這十年
之間,因為少了父親的廚藝,再加上溫泉區的沒落,飯店的生意快速衰敗下去。
而母親也因為某種不明的理由,離開神壇,回來重新擔任女侍,但她衰老的速度,
也正一如這間過氣的飯店。
十年過後,當父親再度回到北投時,這裡已經搖身一變,又成為了一個新興的
度假勝地,泡湯的風氣盛行,時髦的五星級溫泉旅館林立。相形之下,這間日本時代
留下來的木造飯店,卻因為缺乏良好的修繕和保養,而顯得破舊不堪,被兩旁新蓋的
大廈壓到喘不過氣來。原本,老闆還寄望父親的廚藝,可以招攬到一些顧客,但這份
美夢也落空了,父親的廚藝早就大不如前,他的鼻子壞了,味覺遲鈍了,臉上很少
出現笑容。但基於往日的情誼和憐憫心,老闆仍然勉為其難地繼續雇用著他。幸好,
在父親回來不到三個月,剛過冬至之時,他便突然心臟病發死了,就死在廚房裡。
當父親死在廚房的紅磚地上時,大家放下手邊的工作,紛紛聚攏過來,注視著
他的屍體,驚訝到說不出話來。在他們的心目中,一半是疼惜,一半竟像是鬆了口
氣似的,而發出一絲絲莫名的歡喜。
■
晚上九點過後,客人用餐完畢,正是逐漸離去的時候,阿姨穿著高跟鞋,脖子
上掛一大串珍珠項鍊,頭戴白色大紗帽,出現在飯店的門口。歐巴桑們全部跑出來,
激動地握住阿姨的手,讚美她越來越漂亮了,怎麼一點都不顯老呢?
雖然叫她阿姨,但彼此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十多年前,阿姨是飯店的那卡西
歌手,專為客人唱歌助興,但自從KTV取代了那卡西後,她便輾轉到別的地方去工作
了,聽說是紅包場,後來又到中部鄉下開設一間卡拉OK,而現在的她究竟在做什麼呢?
沒有人知道,但每一次她出現,卻像是過去黃金歲月的光輝重現似的,總讓大家特別
地開心。
阿姨要我陪她一起泡湯。
她選的是飯店最老的一間浴室,據說,曾是日本皇太子的最愛。浴池是半圓形的,
用珍貴的北投石砌成,當浸泡在水中時,礦石上的結晶便會閃爍出燦爛的光芒。
浴室的窗戶還保留日據時代流行的彩繪玻璃,但如今顏色黯淡了,在昏黃的燈光下,
流溢出一股混沌不清的色澤來。
「啊,還是北投的溫泉好,聞慣了,會想念這個硫磺味的,忍不住就要回來。」
阿姨把衣服脫光後,整個人滑入水池中,發出一聲暢快的嘆息。她的皮膚又白又細,
身軀柔軟無骨,在騰騰的蒸汽環繞之下,簡直就像是一樹枝頭綻放的櫻花,尤其當
她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之時,全身更散發出異常妖豔的不類真人的光澤來。我呆呆地
注視著她。忽然間,阿姨微微一笑,說:「可是,我猜得沒錯,妳父親一回來,
就一定會死掉的啊。」
「一定會死掉?」我小聲地問。這水實在太熱了,我的雙腿不安地挪動著。
對於溫泉,我從來沒有習慣過。歐巴桑說,那是妳還太年輕,靜不下心來的緣故。
「因為,妳父親是一個有嚴重潔癖的人哪,」阿姨慢條斯理說:「我是指,
心裡面的潔癖。想想看,一個有潔癖的人,卻生活在北投這種地方,是多麼的可憐。
所以如果十年前,我不帶他離開,他也可能早就死掉了吧。」
雖然沒有明說,大家都心知肚明,十年前父親的不告而別,其實是被阿姨帶走的,
但他們兩人到底去了哪裡?發生什麼事情?卻沒有任何人過問。
阿姨靠在池邊,垂著頸,快要睡著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像是在用腹語說話
似的。她說:「其實,我和妳的父親、母親一樣,十幾歲離開家鄉,來台北找工作,
稀里糊塗到了北投。每天晚上,我唱那卡西,日本客人就躺在榻榻米上,抱著女人,
當著我的面大方地做起來。榻榻米真是方便極了,吃飽了,男男女女脫光衣服,抱成
一堆,就像是狗一樣,發瘋咬住對方的屁股,然後,我就繼續唱歌給他們聽,關於這
一類的事情,我是看太多了……」阿姨微笑起來,指住自己雪白的胸口:「所以,妳
知道我為什麼不會老嗎?就是因為我不可能去愛任何人的緣故啊。可是,妳父親就不同
了,他每天關在廚房裡,有潔癖,膽子又小,他還以為那就是愛情,他卻不知道,
妳的母親恰好就是一個喜歡被別人糟蹋,被別人啃到一乾二淨,最好連骨頭渣都不要
剩下的女人哪。可憐的是,妳父親又是那麼膽小,就算死了,也只敢附在六歲小孩的
身上,真是讓我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笑……」
說完,阿姨果然嘿嘿笑了起來。笑聲在浴室中發出可怕的回響。
■
突然間,阿姨停住笑,睜開眼,從浴池中爬起身,坐直。「噓,」她把食指放在
嘴唇上,一雙瞳孔張得大大的,炯炯有神:「不要出聲喔,妳的父親就在這裡。」
我的頭皮一緊,縮在浴缸中,全身的雞皮疙瘩豎直起來。阿姨卻變得非常興奮,
彷彿期待了好久的事物,終於在此刻降臨似的,她朝向各個角落仔細搜尋。「啊,
乾脆把電燈關掉吧。」阿姨嘩啦啦地站起身,啪噠一下,便把燈給熄了。四周頓時陷入
一片漆黑,連一絲光線都看不見。
「啊,不……」我發出微弱的抗議,但沒用,黑暗已經遮住了我,我看不見阿姨,
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充滿挑逗性的,在溫泉水流之中嬌媚地起伏著。我摸索著浴池的
邊緣,想要站起身,但卻一陣暈眩,全身軟綿綿地失去力氣。或許是泡在熱水中太久的
緣故吧,我靠在池邊喘氣,忽然又聽見了那個夜半的哭聲,那個總是在睡夢的邊緣朦朧
浮現,被悶在黑暗之中的哭聲,此刻,竟又若有似無地,朝我漂浮了過來。我全身僵直,
不動,黑暗中,漸漸地湧起了一股可怖的力量。
那裡有人。直覺告訴我,那裡有人,而且正在逐步向我逼近。他的十指伸開來,
冰冷的指尖,穿過夜,穿過溫泉的霧氣,接下來就要觸摸到我的肩膀,我的臉,我的脖子
了……。「快開燈!」我摀住眼睛,尖叫起來。「求求妳!開燈!」
「阿瑣,妳在怕什麼呢?」阿姨居然咯咯笑起來。她的腿在池水中向前探索著,
夾住了我的下半身,試圖要安慰我。「不要怕啊,妳父親是個膽小鬼呢,
所以,這完全是意志力的問題。阿瑣,妳還非常的年輕,非常的漂亮,所以要勇敢喔,
千萬不能像妳媽媽一樣,隨隨便便地就給男人佔了去……」
「可是,我……」我掐住自己的脖子,發覺再也無法說下去了,因為父親的聲音,
竟從我的喉嚨冒出來。啊,到頭來,父親還是勝利了。我無助地望向阿姨。
阿姨立即察覺到,她咦一聲,向前抱住我。「怎麼可能呢?」她又尖又細的嗓音中,
又是驚訝,又是歡喜。「喔,阿瑣,我知道了,妳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讓妳父親來佔有妳
的吧。妳不是一直恨他拋棄了妳嗎?但事實上,這麼多年以來,妳根本就是愛著他的,
深深地愛著他的啊……」阿姨笑著,親暱地摩擦起我的臉頰來,暖烘烘的,但我的眼淚
卻撲簌簌滾落下來。又或者,那是溫泉的蒸汽嗎?我想要反駁她,但卻又不能開口,
因為我害怕,害怕聽到父親的聲音會再從自己的體內冒出來啊。
滾出去。滾出我的身體。我掐住自己的脖子,默默對父親說。直到這時,我才終於
明白,原來對父親而言,我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工具罷了。一想到此,對於父親的憎恨,
便不禁充塞了我的體內,幾乎要爆炸開來,而我知道,那將會毫不留情地把我自己殺死。
但阿姨卻不再理會我,她只是忘情地以濕潤的嘴唇吻住了我。起先,她還呼喊我的
名字,但接下來,從她口中滑出的,卻全是父親的名字了。就連阿姨也忘了我的存在。
她口齒不清地喃喃自語:「你終於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好想念你啊,
好想再唱一首歌給你聽。可以唱歌真好。否則,這麼多的心事,簡直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
接下來,阿姨果真唱起歌來了。她最擅長模仿鄧麗君的聲音。但歌聲不能安慰我,
因為我的身體已全然失去控制,淚水滴滴答答落在溫泉之中。外面的街燈透過玻璃窗,
隱約照進浴室,一屋子的霧氣迴蕩著七彩的流光,彷彿是一場不真實的美麗夢境。
而阿姨的腿仍然緊緊夾住我,那是一雙不見歲月痕跡的矯健美腿,讓人想起了在山林中
奔馳的野鹿,發出呦呦的歡樂鳴叫。落葉。斷裂的樹枝。苔蘚。鮮花。草地。暴雨過後
的青草腥味,混合著硫磺氣息,開始在我的鼻腔內漫起。
它提醒了我,我其實並不孤獨。這十年來,那個從榕樹頂端飄落而下的女鬼,始終
寸步不離的跟著我,直到最後,連我都再也分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是她?哪一個才是我?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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