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 2007.09.11
■小說精選---身體
郝譽翔
「好想要有一個身體啊……」睡夢中，有人趴在我的耳邊，喃喃說。那人一
邊說，還一邊哭了起來。可是等到我睜開雙眼，卻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四周變得
非常安靜。夜晚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量，緊緊掐住我的脖子，壓住我的四肢。
我動彈不得。我的喉嚨好乾，張大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而那哭聲還在持續著
，被悶在夜的黑幕之中，若有似無地，朝我漂浮了過來……
一大清早，溫泉飯店的走廊響起急促的木屐聲。
廚房的門嘩一下子被拉開來。我、母親和負責打掃的歐巴桑，正坐在圓桌旁
邊吃飯，嚇一大跳，手中的飯碗啷滾落到桌上。原來，是一個年輕的女侍，她趴
在門邊，手按在胸前，正大口大口地喘氣，臉色就像紙一樣的雪白。
「粗手粗腳的，把客人都吵醒了呀。」歐巴桑撿起飯碗，不高興地埋怨著。
「阿瑣，」女侍卻沒有聽見似的，只顧著急地對我大喊：「妳父親的鬼魂，
附在羅仔仙的小兒子身上，現正發作得厲害，情況大不妙呢，大家都跑去看了。
」她一邊說，嘴唇還一邊顫抖著。羅仔仙在山腳下開設一間神壇，據說相當靈驗
，在北投很是出名。
歐巴桑張大了嘴，啊的一聲，轉頭望向母親，但母親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繼續夾起碟子裡的黑色醬瓜，放到口中大嚼，喀嗤喀嗤的。真是一個不知羞恥
的女人哪。上個月，父親才剛過世。在生前，他是這間飯店裡最資深的廚師，因
此，他的喪禮也算是店內的一件大事了，老闆特別花一筆大錢，把該做的法事都
做到盡善盡美，稱得上是備極哀榮，但沒有想到，還是發生了這種令人遺憾的事
。大家不由自主便把矛頭指向了母親。
「趕快去看看吧，或許，是有甚麼話想交代……」歐巴桑建議著。但母親執
意不肯，說是已經約好朋友，要到市場去打麻將，說著說著，還大罵起羅仔仙一
家人，成天裝神弄鬼，無非是想要趁機敲詐一筆錢財罷了，她才不會上當云云。
說了半天，我只好擱下飯碗，自己一個人下山去看個究竟。
遠遠的，就看見神壇的門口擠滿了人，多半是父親的老友，也有些陌生的臉
孔，趕來湊熱鬧而莫名其妙地興奮著。大家看到我，自動讓出來一條通路。當聽
到父親蒼老的聲音，居然從一個六歲小男孩的喉嚨中冒出來時，我不禁一陣毛骨
悚然，站不穩腳步。而站在一旁好心的婦人，連忙握住我冰冷的手指。
男孩的雙眼緊閉，嘴唇腫起來，充滿了深紫色，他那張原本又白又胖的圓臉，
也在一剎那間縮水了，乾乾癟癟的，就像是一顆被遺忘在冰箱角落的蘋果。男孩
的眉毛倒垂下來，形成了一個憂愁的八字，而大顆大顆的汗水，正不停地從他的
額頭上滾出來。
一定是錯覺吧？他怎麼可能會是父親呢？但又為何如此的神似？真是太可怕
了。我既驚且疑，聽到人群中響起一陣窸窣的交談。「到底為什麼？人都死了，
還不甘心嗎？……」這時，男孩的母親散亂著黑髮，手中緊握一束香，從屋內奔
出來，哭倒在香爐的前面，發瘋似用頭擣地，哀求神明救救她的兒子吧。那一幅
悽慘的情狀，就連圍觀的婦女們也紛紛別過臉去，流下了眼淚，不忍再看。這時，
男人們也憤怒地叫喊起來了，質問躲在男孩體內的亡魂：「說！快說啊！沒有用
的膽小鬼，只會欺負小孩子嗎？到底想要什麼？還不快說出來……」
男孩的身體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扭曲著，兩眼翻白。「恨……」過了好久，
他才抬起脖子，艱難地吐出這個字眼，接下來，他一躍而起，抓過神桌上的毛筆，
在紙上沙沙地振筆急書起來。但寫了些什麼呢？卻是畫符一樣的難以辨認。
「難道，是妳母親的名字？」婦人小聲地猜測。我咬著唇，不說話，眾人又
低頭竊竊私語了。「肯定是吧，家門不幸喔，換成是我，也不會甘心……」還有
人發出嘖嘖的嘆氣。於是我再也按耐不住，衝到男孩的面前，一把提起他瘦小的
肩膀。我大喊：「你到底要什麼呢？如果真的有話要說，為什麼不乾脆來附在我
的身上？」
說也奇怪，話才出口，男孩就立刻抬起頭，瞪著我，三秒鐘後，他唰地鬆軟
下來，就像是一具斷了線的木偶似的，垂著頭，癱坐在地上。眾人跑向前，抱住
他。經過了許久，男孩終於張開眼睛，哇地放聲大哭出來，說是要找媽媽，總算
才又回到了他六歲孩童的本來模樣。
■
穿過一連串宰雞宰鴨的攤位，我在市場角落的一間乾貨店裡，找到了母親。
掀開深藍色的蠟染布簾，母親正和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在陰暗的小房間內打
麻將。牆角堆滿了從大陸走私過來的木耳、蓮子、干貝、假的魚翅，以及據說是
用人的頭髮做成的髮菜，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鼻而來。我簡單說明整件事情的經過
之後，母親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而我懷疑，她根本是沒有聽見。
母親身旁的男人叼著煙，不斷吐出嗆人的煙霧。女人的嘴角則是帶著微笑，
一種彷彿有很多醜陋的祕密，正停留在她舌尖上的微笑。在我說話的時候，居然
沒有任何人抬起頭，看我一眼。因此我往後退了一大步，注視母親熟練的洗牌動
作，就在那一刻，我突然發覺自己是認錯人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根本就不是我
的母親哪。「她們只是恰好長得非常相似罷了。」我喃喃告訴自己。於是我又掀
起布簾，走出來。
這座市場所散發出來的腐敗氣味，簡直是令人再也無法忍受了。
一隻黑色的貓躲在垃圾堆旁，大口嚼食魚的內臟，嘴巴血淋淋的，眼神一半
是貪婪，一半是警戒地看著我。這真是一隻可憐的貓，為什麼會選擇誕生在這種
地方呢？我感覺到，就連牠也不像是貓了，莫非是因為吃下太多殺戮之後的鮮血，
而被某種惡靈附身了嗎？牠的眼睛，不禁讓我想起母親，也曾經在有意無意中流
露過類似的神情。
到底是什麼時候，母親變成這副模樣的呢？也說不清楚，只是一點一滴地，
她就不再是原來的母親了。大家漸漸不再理她，直到最後，只剩下市場角落的這
群人還跟她氣味相投，每天都要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根據溫泉飯店歐巴桑的說
法，年輕時候的母親卻不是這樣的。十八歲那年，母親離開東部老家，來到台北
工作，輾轉在北投的飯店裡謀得了一個女侍的職位。她的純樸和天真，很快地，
便吸引了擔任大廚的父親。然而，就在兩個人結婚之後，父親才發現，原來她的
單純，其實是因為內心裡空蕩蕩的，一點主見都沒有的緣故。
起先，母親迷上了算命，任何事都要求神問卜，原本只是好玩，但久而久之，
卻認真得過了頭。每天晚上，她都要走下山去，找夜市裡的一個算命師傅，把賺
來的薪水全都花在他的身上。當積蓄被拐光之後，母親才恍如大夢初醒。「怎麼
能夠相信在夜市擺攤的男人呢？那種人是四處漂泊的浪子啊。」大家勸告著她。
但沒有用，過沒多久，母親又迷上一個摸骨師，而這次更糟糕，就連情感都被他
欺騙了，兩個人聯袂私奔到中壢去。就在父親幾乎絕望的時刻，母親又悄悄地回
到北投，身無分文，卻什麼也不肯多說。然後母親懷孕，生下了我，父親還樂觀
地以為，情況會從此獲得改善，但可惜沒有。這一次，母親又愛上了一個神壇的
壇主，父親卻說什麼都不能夠再忍受了。
壇主是一個又矮又老又醜的男人，剃光頭，穿黑色的布鞋，據說出自一貫道，
事實上是被教派逐出之後，假借名義來自立門戶。壇主看準了母親的內心是如此
的空洞，所以反倒在眾人面前，毫不留情地刻意羞辱她，但奇怪的是，越是如此，
母親越是卑微到不能自己，反倒變成了壇主的奴隸似的，任憑他的打罵和驅遣，
直到最後，母親索性連家都不再回去。飯店裡的人全為父親打抱不平，難聽的話
傳得沸沸揚揚，而父親也認為，這件事情不宜再拖，非得有個解決不可。
一天深夜，父親下班後，牽著年幼的我，從飯店沿著溫泉路，走下山坡，到
位在舊北投巷弄裡的神壇去。
那是一棟老舊公寓的三樓，窗戶緊閉，高架道路就緊貼著窗邊橫切過去。外
表看起來，它就和普通的民宅沒有什麼兩樣，然而一走進去，客廳卻是特別的狹
長和幽暗，神桌上點著兩盞桃紅色的玻璃燈，空氣中懸浮一股刺鼻的燃香氣味。
壇主見是父親來了，竟也不慌不忙，擺出輕蔑的神色，還親自走到臥室裡，硬是
把母親拖了出來，命令她跟父親回家。母親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伸出雙手，牢
牢抱住了壇主的大腿，哀求他好心收留。母親哭到面紅耳赤，數度要厥死過去。
她趴在地上，雙手卻像燒焦的木柴一般，僵硬地向天空高舉，而她的頭髮因為流汗
而濕漉漉地披在肩膀上，從後面看起來，活像是有一隻毛茸茸的黑色大蜘蛛，
寄生在她的後腦杓似的。我不禁感到一陣噁心。
「我看，妳真的是非常愛我啊。」壇主用尖銳而高亢的嗓音，嘲笑跪在地上
的母親。這還嫌不夠，他甚至拿起木棍，毆打她，踢她，吐口水在她身上，用各
種最骯髒下流的話罵她，但母親竟都不為所動。
這時，站在一旁目睹整個經過的父親，終於大大地震驚了。他發現，眼前的
這個女人，早就不再是他的妻子。那雙眼睛，那張鼻子，那張嘴唇，雖然都還是
她的沒錯，但卻已經被某種陌生的事物所盤據，就像是一個鬼。於是父親又牽著
我，默默地掉頭離去。
我們又沿著溫泉路，爬上山坡，走回飯店去。那時的溫泉路，還只是一條遠
離市區的荒僻小路罷了，沒有什麼住宅，唯有零星隱藏在山坡之間的飯店和酒家，
在黑夜中點起若隱若現的曖昧燈光。山路的兩旁，植滿了粗大的榕樹，枝條垂落
下來，彷彿隨時可以把路上的行人攫走。山路的左邊是地獄谷溫泉，蒸發出白茫
茫的煙霧以及濃郁的硫磺氣味，迎面撲來，嗆得人幾乎要流下眼淚。我用手來回
抹著眼，想起了傳說中，每棵榕樹的頂端都住著一個鬼，一個寂寞而蒼白的女鬼。
我忍不住抬起頭，忽然間，看見一張粉白的鬼臉，正躲在密密麻麻的樹葉中，用
一對黑白分明陰森森的眼珠子瞪著我。我打了個哆嗦，手心冒汗，眼淚落下來，
卻不敢張開嘴大叫。我的手從父親的掌心中滑出來，但他卻完全沒有發覺，自顧
自地往前快步走著，陷在沈思當中。而我只能在他的後面拼命追趕。爸爸。等等我。
我焦慮地呼喚他。可是他沒有聽見，他的身影越來越遙遠了，直到和周遭的黑暗
融化成一片。（上）
■小說精選---身體
郝譽翔
「好想要有一個身體啊……」睡夢中，有人趴在我的耳邊，喃喃說。那人一
邊說，還一邊哭了起來。可是等到我睜開雙眼，卻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四周變得
非常安靜。夜晚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量，緊緊掐住我的脖子，壓住我的四肢。
我動彈不得。我的喉嚨好乾，張大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而那哭聲還在持續著
，被悶在夜的黑幕之中，若有似無地，朝我漂浮了過來……
一大清早，溫泉飯店的走廊響起急促的木屐聲。
廚房的門嘩一下子被拉開來。我、母親和負責打掃的歐巴桑，正坐在圓桌旁
邊吃飯，嚇一大跳，手中的飯碗啷滾落到桌上。原來，是一個年輕的女侍，她趴
在門邊，手按在胸前，正大口大口地喘氣，臉色就像紙一樣的雪白。
「粗手粗腳的，把客人都吵醒了呀。」歐巴桑撿起飯碗，不高興地埋怨著。
「阿瑣，」女侍卻沒有聽見似的，只顧著急地對我大喊：「妳父親的鬼魂，
附在羅仔仙的小兒子身上，現正發作得厲害，情況大不妙呢，大家都跑去看了。
」她一邊說，嘴唇還一邊顫抖著。羅仔仙在山腳下開設一間神壇，據說相當靈驗
，在北投很是出名。
歐巴桑張大了嘴，啊的一聲，轉頭望向母親，但母親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繼續夾起碟子裡的黑色醬瓜，放到口中大嚼，喀嗤喀嗤的。真是一個不知羞恥
的女人哪。上個月，父親才剛過世。在生前，他是這間飯店裡最資深的廚師，因
此，他的喪禮也算是店內的一件大事了，老闆特別花一筆大錢，把該做的法事都
做到盡善盡美，稱得上是備極哀榮，但沒有想到，還是發生了這種令人遺憾的事
。大家不由自主便把矛頭指向了母親。
「趕快去看看吧，或許，是有甚麼話想交代……」歐巴桑建議著。但母親執
意不肯，說是已經約好朋友，要到市場去打麻將，說著說著，還大罵起羅仔仙一
家人，成天裝神弄鬼，無非是想要趁機敲詐一筆錢財罷了，她才不會上當云云。
說了半天，我只好擱下飯碗，自己一個人下山去看個究竟。
遠遠的，就看見神壇的門口擠滿了人，多半是父親的老友，也有些陌生的臉
孔，趕來湊熱鬧而莫名其妙地興奮著。大家看到我，自動讓出來一條通路。當聽
到父親蒼老的聲音，居然從一個六歲小男孩的喉嚨中冒出來時，我不禁一陣毛骨
悚然，站不穩腳步。而站在一旁好心的婦人，連忙握住我冰冷的手指。
男孩的雙眼緊閉，嘴唇腫起來，充滿了深紫色，他那張原本又白又胖的圓臉，
也在一剎那間縮水了，乾乾癟癟的，就像是一顆被遺忘在冰箱角落的蘋果。男孩
的眉毛倒垂下來，形成了一個憂愁的八字，而大顆大顆的汗水，正不停地從他的
額頭上滾出來。
一定是錯覺吧？他怎麼可能會是父親呢？但又為何如此的神似？真是太可怕
了。我既驚且疑，聽到人群中響起一陣窸窣的交談。「到底為什麼？人都死了，
還不甘心嗎？……」這時，男孩的母親散亂著黑髮，手中緊握一束香，從屋內奔
出來，哭倒在香爐的前面，發瘋似用頭擣地，哀求神明救救她的兒子吧。那一幅
悽慘的情狀，就連圍觀的婦女們也紛紛別過臉去，流下了眼淚，不忍再看。這時，
男人們也憤怒地叫喊起來了，質問躲在男孩體內的亡魂：「說！快說啊！沒有用
的膽小鬼，只會欺負小孩子嗎？到底想要什麼？還不快說出來……」
男孩的身體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扭曲著，兩眼翻白。「恨……」過了好久，
他才抬起脖子，艱難地吐出這個字眼，接下來，他一躍而起，抓過神桌上的毛筆，
在紙上沙沙地振筆急書起來。但寫了些什麼呢？卻是畫符一樣的難以辨認。
「難道，是妳母親的名字？」婦人小聲地猜測。我咬著唇，不說話，眾人又
低頭竊竊私語了。「肯定是吧，家門不幸喔，換成是我，也不會甘心……」還有
人發出嘖嘖的嘆氣。於是我再也按耐不住，衝到男孩的面前，一把提起他瘦小的
肩膀。我大喊：「你到底要什麼呢？如果真的有話要說，為什麼不乾脆來附在我
的身上？」
說也奇怪，話才出口，男孩就立刻抬起頭，瞪著我，三秒鐘後，他唰地鬆軟
下來，就像是一具斷了線的木偶似的，垂著頭，癱坐在地上。眾人跑向前，抱住
他。經過了許久，男孩終於張開眼睛，哇地放聲大哭出來，說是要找媽媽，總算
才又回到了他六歲孩童的本來模樣。
■
穿過一連串宰雞宰鴨的攤位，我在市場角落的一間乾貨店裡，找到了母親。
掀開深藍色的蠟染布簾，母親正和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在陰暗的小房間內打
麻將。牆角堆滿了從大陸走私過來的木耳、蓮子、干貝、假的魚翅，以及據說是
用人的頭髮做成的髮菜，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鼻而來。我簡單說明整件事情的經過
之後，母親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而我懷疑，她根本是沒有聽見。
母親身旁的男人叼著煙，不斷吐出嗆人的煙霧。女人的嘴角則是帶著微笑，
一種彷彿有很多醜陋的祕密，正停留在她舌尖上的微笑。在我說話的時候，居然
沒有任何人抬起頭，看我一眼。因此我往後退了一大步，注視母親熟練的洗牌動
作，就在那一刻，我突然發覺自己是認錯人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根本就不是我
的母親哪。「她們只是恰好長得非常相似罷了。」我喃喃告訴自己。於是我又掀
起布簾，走出來。
這座市場所散發出來的腐敗氣味，簡直是令人再也無法忍受了。
一隻黑色的貓躲在垃圾堆旁，大口嚼食魚的內臟，嘴巴血淋淋的，眼神一半
是貪婪，一半是警戒地看著我。這真是一隻可憐的貓，為什麼會選擇誕生在這種
地方呢？我感覺到，就連牠也不像是貓了，莫非是因為吃下太多殺戮之後的鮮血，
而被某種惡靈附身了嗎？牠的眼睛，不禁讓我想起母親，也曾經在有意無意中流
露過類似的神情。
到底是什麼時候，母親變成這副模樣的呢？也說不清楚，只是一點一滴地，
她就不再是原來的母親了。大家漸漸不再理她，直到最後，只剩下市場角落的這
群人還跟她氣味相投，每天都要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根據溫泉飯店歐巴桑的說
法，年輕時候的母親卻不是這樣的。十八歲那年，母親離開東部老家，來到台北
工作，輾轉在北投的飯店裡謀得了一個女侍的職位。她的純樸和天真，很快地，
便吸引了擔任大廚的父親。然而，就在兩個人結婚之後，父親才發現，原來她的
單純，其實是因為內心裡空蕩蕩的，一點主見都沒有的緣故。
起先，母親迷上了算命，任何事都要求神問卜，原本只是好玩，但久而久之，
卻認真得過了頭。每天晚上，她都要走下山去，找夜市裡的一個算命師傅，把賺
來的薪水全都花在他的身上。當積蓄被拐光之後，母親才恍如大夢初醒。「怎麼
能夠相信在夜市擺攤的男人呢？那種人是四處漂泊的浪子啊。」大家勸告著她。
但沒有用，過沒多久，母親又迷上一個摸骨師，而這次更糟糕，就連情感都被他
欺騙了，兩個人聯袂私奔到中壢去。就在父親幾乎絕望的時刻，母親又悄悄地回
到北投，身無分文，卻什麼也不肯多說。然後母親懷孕，生下了我，父親還樂觀
地以為，情況會從此獲得改善，但可惜沒有。這一次，母親又愛上了一個神壇的
壇主，父親卻說什麼都不能夠再忍受了。
壇主是一個又矮又老又醜的男人，剃光頭，穿黑色的布鞋，據說出自一貫道，
事實上是被教派逐出之後，假借名義來自立門戶。壇主看準了母親的內心是如此
的空洞，所以反倒在眾人面前，毫不留情地刻意羞辱她，但奇怪的是，越是如此，
母親越是卑微到不能自己，反倒變成了壇主的奴隸似的，任憑他的打罵和驅遣，
直到最後，母親索性連家都不再回去。飯店裡的人全為父親打抱不平，難聽的話
傳得沸沸揚揚，而父親也認為，這件事情不宜再拖，非得有個解決不可。
一天深夜，父親下班後，牽著年幼的我，從飯店沿著溫泉路，走下山坡，到
位在舊北投巷弄裡的神壇去。
那是一棟老舊公寓的三樓，窗戶緊閉，高架道路就緊貼著窗邊橫切過去。外
表看起來，它就和普通的民宅沒有什麼兩樣，然而一走進去，客廳卻是特別的狹
長和幽暗，神桌上點著兩盞桃紅色的玻璃燈，空氣中懸浮一股刺鼻的燃香氣味。
壇主見是父親來了，竟也不慌不忙，擺出輕蔑的神色，還親自走到臥室裡，硬是
把母親拖了出來，命令她跟父親回家。母親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伸出雙手，牢
牢抱住了壇主的大腿，哀求他好心收留。母親哭到面紅耳赤，數度要厥死過去。
她趴在地上，雙手卻像燒焦的木柴一般，僵硬地向天空高舉，而她的頭髮因為流汗
而濕漉漉地披在肩膀上，從後面看起來，活像是有一隻毛茸茸的黑色大蜘蛛，
寄生在她的後腦杓似的。我不禁感到一陣噁心。
「我看，妳真的是非常愛我啊。」壇主用尖銳而高亢的嗓音，嘲笑跪在地上
的母親。這還嫌不夠，他甚至拿起木棍，毆打她，踢她，吐口水在她身上，用各
種最骯髒下流的話罵她，但母親竟都不為所動。
這時，站在一旁目睹整個經過的父親，終於大大地震驚了。他發現，眼前的
這個女人，早就不再是他的妻子。那雙眼睛，那張鼻子，那張嘴唇，雖然都還是
她的沒錯，但卻已經被某種陌生的事物所盤據，就像是一個鬼。於是父親又牽著
我，默默地掉頭離去。
我們又沿著溫泉路，爬上山坡，走回飯店去。那時的溫泉路，還只是一條遠
離市區的荒僻小路罷了，沒有什麼住宅，唯有零星隱藏在山坡之間的飯店和酒家，
在黑夜中點起若隱若現的曖昧燈光。山路的兩旁，植滿了粗大的榕樹，枝條垂落
下來，彷彿隨時可以把路上的行人攫走。山路的左邊是地獄谷溫泉，蒸發出白茫
茫的煙霧以及濃郁的硫磺氣味，迎面撲來，嗆得人幾乎要流下眼淚。我用手來回
抹著眼，想起了傳說中，每棵榕樹的頂端都住著一個鬼，一個寂寞而蒼白的女鬼。
我忍不住抬起頭，忽然間，看見一張粉白的鬼臉，正躲在密密麻麻的樹葉中，用
一對黑白分明陰森森的眼珠子瞪著我。我打了個哆嗦，手心冒汗，眼淚落下來，
卻不敢張開嘴大叫。我的手從父親的掌心中滑出來，但他卻完全沒有發覺，自顧
自地往前快步走著，陷在沈思當中。而我只能在他的後面拼命追趕。爸爸。等等我。
我焦慮地呼喚他。可是他沒有聽見，他的身影越來越遙遠了，直到和周遭的黑暗
融化成一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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