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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生了一個娃兒,賀客盈門。可是,一個作者出版了一本書,偶爾遇到一個知道內幕的朋友,卻說:「啊呀!你出版了大作啦,送一本給我,如何?」

夏霏:要你把懷胎十月的娃兒免費送人墊桌腳,你肯嗎?



  一個人生了一個娃兒,賀客盈門,送禮的送禮,恭喜的恭喜,老爹老娘受用之餘,龍心大悅。這種場面,柏楊先生見得多矣。據我辛苦的調查,似乎還沒有聽說過賀客們向老爹老娘曰:「啊呀!你生了娃兒啦,送一個給我,如何?」假設有人認真的說了這話,恐怕神經病醫生要財星高照。

  可是,一個作者出版了一本書,情況就大大的不同,既沒人送禮,也沒人恭喜,門前冷落車馬稀,作者可憐兮兮之餘,偶爾遇到一個知道內幕的朋友,他的反應大概千篇一律,喊曰:「啊呀!你出版了大作啦,送一本給我,如何?」假設該朋友認真的說要去買一本,準被疑心是個呆頭鵝。

  說來話長,中國雖有悠久文明,可是出版並不發達,「想當年型」的朋友動輒曰:「活字版兼印刷術,都是中國發明的。」但發明歸發明,發展歸發展,一直到十九世紀,洋大人開槍開砲打出了五口通商,中國仍逗留在「刻版」階段,僅這一點就實在不光彩。出版業所以不發達,跟學術的領域太狹有關。中國正統學術,只限於儒家思想,越此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舉一個例子說明吧,清王朝有位謝世濟先生,因為他註解《四書》不用一千五百年前朱熹先生的見解,結果被皇帝允禎先生下令斬首。在這種一花獨放的文化獨木橋上,要想避免噗通一聲掉到河裡淹死,唯一的方法就是在一花之前,獨木之上,來一個軍事訓練:「原地踏步走。」翻看二十五史歷朝所被珍視的圖書目錄,不是這個「註」,就是那個「解」;不是這個「考證」,就是那個「釋義」,抱著儒家大亨的腿,死也不放。看這些書的人,幾乎全是有志一同的做官之士。這跟現代《留學須知》、《高考精華》,拜讀的人只限於一個小圈圈一樣。而這些作者,也多半已經是官啦(或正向官位猛爬),有的是誰也弄不清從那裡來的銀子,出版幾本巨著,用來送更大的官和同等的官,以作固位之物,自然樂趣橫生。

  唐王朝中葉就有一種雛形的小說問世。到了宋王朝,更多得不得了,大批平話,比現代的流行性感冒小說,還要高明。這對那些抱腿之作,簡直是一種異端──雖然讀者老爺多如繁星,但異端總是異端,所以縱有高深的文學素修,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是沒膽寫出他的真名實姓(老哥,你可別拍胸脯,你也沒這個膽,我也沒這個膽)。於是,「山人」焉、「居士」焉、「齋主」焉,大量筆名,應運而生。中國古典文學中頂呱呱的《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金瓶梅》、《紅樓夢》等等,就在這種情形下,誰也不知道作者是誰(不過幸好不知道作者是誰,胡適先生之流有考據癖的朋友,才有事做)。

  抱腿派也好,草民派也好,都不發生「送書」問題。夫抱腿派有的是金銀財寶,出書的目的就是為了送書。草民派則反正不知道誰是誰,根本用不著送。

  可是,好景不常,到了二十世紀,出版事業發達,抱腿派日漸沒落,草民派風起雲湧,就開始發生送書的煩惱。之後,出版事業更發達,草民派多如瀑布大雨。送書就成了一種威脅。蓋人們普遍的有一種心理,以能夠被作者送一本書為榮──其實,真的「為榮」,作者還是感激涕零的。最差勁的是,有些自以為不同凡品之士,認為被人送書送得越多,越表示自己的權威龐大,就可以關起門來沾沾自喜,開起門來炫耀曰:「真麻煩,俺那有時間看?」柏老就常常碰上這種艷遇。有一次,一個大傢伙(當然是我眼中的大傢伙),忽然把我叫到桌前曰:「聽說你出了書,送我一本瞧瞧。」我被他的和顏悅色所感動,當下就飛奔書攤。若干時日後,我笑臉問曰:「老爺,請你批評指教。」他愕然曰:「批評指教啥?」我曰:「就是我那本敝大作呀。」他恍然曰:「對啦,我那有時間看?是我那司機向我討的,他拿去啦。」接著抱怨曰:「那小子真不像話,前天他撕下幾頁擦屁股,把抽水馬桶塞住,害我花了八百元。」

  無論如何,作者出一本書,僅只「敬請指正」,就是一個負擔不了的負擔。對大傢伙而言,送他書就跟送他什麼「晚會票」一樣,送給他他不看,不送給他卻又把他從頭得罪到尾,認為你驕傲不馴;說不定遇有機會,暗下毒手(放心,這種機會多的是)。對朋友而言,可能從此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以後向他借一塊錢都難,不幸他先借了你的錢,那筆債你就今生別想。原因很簡單,他們認為沒有面子,你瞧他不起。

  ──從前的出版商,尚有「古風」,馬馬虎虎,作者順手牽羊,還可以多討幾本。如今的出版商,似乎都身兼律師,一切按合約規定,一種書出版,只送二十本。而且軍令如山,多一本都半兩棉花,免談。談也可以,超過二十本,七折優待(作者有時苦苦哀求,聲淚俱下,六折優待,也偶爾有之)。嗟乎,以二十本之數,滿足若干大傢伙和所有伸手朋友──耶穌老爺用五個燒餅和兩條魚,能餵飽五千人,作者可沒有那麼大的神通。結論是,不是得罪了個滿貫,就是賣掉了褲子。兩者必居其一,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巨著連連問世,境況也就更更悽慘,不是遍街血海深仇,就是傾家蕩產。

  因之柏楊先生就有一項大發明,一旦發現有人要開尊口借書,我就先下手為強,向他借錢。然後寄書一冊,兩相抵銷。不過這辦法有時候也不太靈光,一則對大傢伙行不通,二則有些伸手朋友是抽冷子而上的,更有些天生的鐵公雞。前天就遇到這麼一位,聽說柏楊先生可能有大作出籠,就捉住我的玉手猛晃曰:「一定送俺一本,一定送俺一本。」我剛開口借錢,他就叫曰:「我身上向來不帶錢,我只帶信用卡。」

  萬不得已,我又有第二個偉大發明,凡是可憐兮兮型作者,應該組織一個「寧死也不送書聯盟」,以赴湯蹈火的精神,跟坐地分贓之徒硬幹。凡加入聯盟而又送書的,一律禍延先考。但這辦法也不太好,柏楊先生天生的軟骨頭,恐怕抵抗力甚低,就第一個有點不可靠。而且大文豪之流,身價甚高,準召之不來,反正他只有受的份沒有施的份,猶如擺花生米地攤的,跟銀行老闆聯盟不起來一樣。

  走投無路之餘,我想我們只有乞靈於全國同胞的觀念現代化啦。貴朋友花五十元買一本作者的書──全當是打發叫化子討飯的,或者全當是預付奠儀,這年頭,五十元的奠儀不多吧。如果五百仁義之士如此,不但有書可供司機老爺擦屁股,也同時提拔了作者一把,好心必有好報。如果反轉過來,教作者買五百本去送,恐怕不上吊者幾稀。

  這是一項新的道德標準,美利堅西洋大人焉,日本東洋大人焉,聽說朋友出書,如果他確認為作者是朋友的話,他一定會去買一本(更上一層樓的,還找到作者簽名),柏楊先生認為這也屬於現代化的行為之一。雖然事體重大,一下子沒法達到這個目標。但我建議應自己先從自己做起,自己不要求別人送書,朋友不送,也不暗地裡咬牙切齒。朋友出書時,就先去買一本,以示恤老憐貧。自己的負擔輕如羽毛,而作者卻受無窮之益。這樣做的人多啦,可能發生一種感染性的影響,進而培植出一種風氣,認為作者不送書跟老爹老娘不送娃兒一樣,有他的難言苦衷,不傷一點感情。

  最後,向借書老爺哀告,去買一本你老人家希望作者送給你的書吧。那你所積的功德,勝造七級浮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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